他立在丹墀旁,看东宫的奴婢们很熟练地将染了鲜血的积雪铲去。雪下露出长阶原本的赤色,倒是比没清理前更加红得醒目,处处透出欲盖弥彰的讽意。

    听下面人说,今儿晌午有个以往就在东宫伺候的奴才,本是最谨慎不过的,今日不知怎么惹了商狄发怒,骇得在殿外直磕响头,被额头流出的血糊了一脸。而他们那位太子殿下便如此看着,待那奴才实在疼得磕不下去时,便令侍卫擒住其脑袋,“帮”那家伙将头狠狠砸在了地砖上。

    如此一番,待旁人将尸首运走时,那个奴才光用面目全非来形容已是不足够了,就连头骨都只剩后半部份,前头的人骨混着脑浆皮肉还有头发,稀里哗啦全陷在一块,存着点人的体温,冬日冒着热气,有点像熬出的粥羹。

    好在如今东宫伺候的众人早已习惯清理这种受刑现场,宫女新添了龙涎香点上,没过多久就将先前的血腥气掩去,就连染过血的长阶也被他们擦拭得明亮光彩,可以倒映出模模糊糊的人影。

    淮明侯也就借着这光亮丹墀,看清自己的一身朝服,恍惚忆起过去他穿着普通衣衫站在殿外的模样。

    那时皇朝尚未覆灭,淮明侯入宫面圣,一贯身着常服。

    这自然是大不敬的,纵然那时的淮明侯已是世人眼中出了名的风流纨绔,也难免惹了一身言官笔墨,不过帝后感情甚笃,国舅爷轻狂些似乎无妨,折子呈到皇帝面前,他那陛下姐夫也只是宽容地替他解围,说侯爷是进宫探亲,自家人见面,不必像朝堂那样拘束。

    姐姐和姐夫待下宽和,连带着生下的孩子都是一等一好性,淮明侯有次入宫,见他那小外甥正拉着一个半大小子在宫里一同玩耍,旁人谁看了小殿下不是满脸赔笑,偏那个少年冷若冰霜,仿佛对喻稚青爱答不理。

    他外甥却是不以为意,总是笑盈盈凑在对方身边讲话,淮明侯听身后的苍擎介绍,那个冰山样的少年居然不过是个小国送来的质子,淮明侯叹了口气,暗想自家外甥被好脾气的帝后给教得分不清边界,什么奴才都当成人来对待。

    也是因为如此,淮明侯认定皇帝一家善良到糊涂,乐于享受帝后予他的容忍,并且忠实地相信这种宽宥和忍让永远没有边界,仗着国舅爷的身份从旁人那儿得了许多好处,无非是今儿从别人那儿得了几箱银子,明日向那人讨个入眼的丫头,不买官卖官,不伤人性命,他以为这些不算什么——直到他发现皇帝有将他打发到淮阴封地的念头之前。

    他怒气冲冲的去找姐姐,刚好撞见皇后饶过一个打碎花瓶的小宫女,他不明白,既然他们连一个卑贱低微的奴才都可以饶过,那么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这个血脉相连的同胞弟弟。

    皇后却是义正言辞,道他的所作所为根本不是与砸碎一个花瓶可以相提并论,并说外戚削权一事先前已与他们的父亲商议过。

    这让自小被迁就大的淮明侯愤然离宫,他太气了,甚至无法忆起当时姐姐到底对他说了什么,只记得气血都往脑袋上涌,浑身卯着一大鼓劲儿等着宣泄,他嫌身后的侍从碍事,将人撵走,独自一人在帝京驰马策奔,踩伤行人也满不在乎,骏马奔驰到旷野,也就是在那儿,他遇上了......

    身后传来婢子们请安的动静,淮明侯穿着那一身早已冻透了的朝服,恭敬地向商狄跪了下去。

    商狄如待蝼蚁那般,不曾多看他一眼,大步迈入东宫。

    淮明侯无奈地扯了扯嘴角,挪动着麻木双腿跟着进去,大殿里扑面而来的暖意反让适应寒冷了的他打了个颤。

    如今的太子殿下高坐主位之上,淮明侯再度跪了下去,他今日是来领罚的,他原想抓住喻稚青来换取信任,谁知反而打草惊蛇,叫那孩子跑得无影无踪,他自知事大,只能硬着头皮向太子坦露,然而商狄只是说了一句“孤早知晓”,随后便不理会他。

    淮明侯惴惴不安多日,遣人进宫打听,却只探到太子近来常往钦天监去。

    岐国入主三年,商狄对天象从不上心,甚至曾在群臣宴上公然称鬼神天象不过子虚乌有,如今却忽然转了性子,这种异样令淮明侯更加惶恐,心想早晚都是一刀,索性自己入宫请罪来了。

    商狄仍是无视他,他其实生得很不错,只是眉眼里藏着阴鸷,笑时比不笑还骇人,像咧嘴吐信的毒蛇,周身都刮着风雪。

    太子端坐着批了半个时辰的折子,方如梦初醒般抬起脑袋问:“侯爷怎么过来了?”